奇情寐语第一部

作者:半明半寐等

善本淡淡地诉说,像是在说旁人的事:“我父是太常寺中协律郎,我五岁那年,乱兵入长安,父母罹兵灾,庄严寺中的师尊是我父音乐之友,收留了我,三年前为我受持具足戒。”

原来如此!原来也是因为藩镇之乱,也是因为泾师之变。如果没有那场变乱,她还是尊贵的郡主,不必和亲下嫁番将;他还是诗礼簪缨的士族子弟,以他的聪慧俊秀,也可以中进士选驸马。晋康头一次如此痛恨她衰弱的国家,这一连串的苦难让他们以光怪陆离的身份相见,她的国家连她最后一点儿渴望都要褫夺。

冥冥中早已注定的绝望让晋康有些发抖,她用颤抖的手把琵琶递出去,道:“我听了你一年的琵琶了。这一年你每次进宫,我都在殿上听你弹琵琶。”

善本迟疑地接过,他只怕自己再不接手,这少女就会扑跌下去。他叹了口气道:“康昆仑十年不近乐器,可忘其本态,郡主离开长安,用不了几日,也会忘了小僧的琵琶。”

原来他知道她要远嫁,原来他认得她。他的淡漠与他的关切在互相背叛,他的智慧还不足以隐藏那关切。晋康郡主的希望重新被点燃,她终于敢说明她的来意:“我一直想为你跳一曲《柘枝》,你为我弹一曲琵琶。”

善本低声道:“无眼耳鼻舌身意,这琵琶、这沙弥、这舞曲,都是色空。由谁来弹,皆是一样。”

他想逃开了,他在害怕。晋康郡主狡狯地一笑,她从未如此耳聪目明,将他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收入眼中。她微笑道:“若你眼中一切皆空,就该无嗔无惧,弹这一曲,又有何妨?”她张开了陷阱,他跳不跳都是输。

善本缓缓地在蒲团上坐下,玉环琵琶是宫中至宝,连《柘枝》这等欢愉之乐,由它弹来也音韵凄清,飘入云外。

她就在满殿神佛的注视下,缓缓地伸展开她的手臂。在她起舞的时候,凝在眸子里的泪竟渐渐地干了,她学习了那么久的舞蹈,终于可以在他的面前展示。那编舞的人,必是将人心的喜怒哀乐揣摩到了极处。她的动作那么自然地带动了她的情绪,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,她的身体、手臂、胸膛、双腿,游走的姿势都是为了展现这具肉体的曼妙美好。她的眼波也倾斜绵软起来,如春风拂动柳丝,就在善本的头顶、面颊、身躯上一下下地抚摸撩拨。

她终于能够忘记一切已成的规矩,由着自己的身体去炫耀、去发挥。神佛在这檀香乐曲中淡去,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女人真实的肉体。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,含情脉脉,顾盼回旋。竦轻躯以鹤立,若将飞而未翔。原来无论高不可攀的洛水仙子,还是凡尘中卑贱的舞姬,舞蹈的全部含义都是相同的,都在于用身体最好的姿态去取悦挑逗观者。这来源于肉体的原始欲望,让生灵之间互相取悦爱慕,让生命得以延续。

她看见善本扣住琵琶曲颈的手越来越用力,白皙修长的手指挣出嶙峋的骨节,琴弦绷得太紧,要断掉了。他没有抬头,但是她知道他在看,这舞蹈中的暗示与寓意他全都领会。

随着快速的舞动,晋康郡主浑身燥热起来,汗水浸湿了她的罗衫,那温湿的触觉让她的身体一阵阵悸动。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脱去这层桎梏,原来柘枝舞也不过是顺从了舞者的心意。忽然那高亢的曲调戛然而止,静息如铺盖天地的巨浪,将舞毯上的晋康郡主打入冥川。

她凄然一笑,他要输了,所以挂出了免战牌,祈求她放手,可是她已经停不下来。她就在这寂静中翩翩起舞,她拉开胸前的锦带,罗襦以春去梨花落的轻盈无声委地。粉嫩的肌肤泛着点点汗珠,蒸腾着善本身上浓郁的檀香,让幽冷庄严的佛殿充满了红尘的生气。

她已经不需要音乐,一样舞得投入而自然,骤然一道神光如醍醐灌顶劈开她的灵台,原来舞蹈是可以脱离音乐而独自存在的。先民在有文字之前就有了舞蹈,它不需要任何言语的解释,是人对肉体之美最本能的追求,以及对欲望最原始的宣泄,与文字诗书毫无关系。

舞蹈是原始的欲望,而诗文、乐谱、歌词、律法、宗教,乃至他手中的琵琶,包裹她的衣衫,都是经过修饰的文明。千万年来,文明在锲而不舍地压制隐藏的欲望,它们相互纠缠、相互美化、相互滋养,她爱这艰险深重的文明,爱到诱发了赤裸的欲望。所以她倍加努力地取悦他,想要博得他的关注与欢心,用这造物恩赐她的美好,来与养育他们的文明做殊死一搏。

帔帛、外襦、诃子一件件地褪下,舞跳完了,她以一株优昙花的清白站在他面前,等着他决断。她指潜渊而为期,弱水三千在他们足下泛起腥黑的波涛,她等待他一同跃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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