奇情寐语第一部

作者:半明半寐等

这一点点遥远的传闻,便是晋康郡主要面对的河北了,而她的夫家也是奚族人。张茂昭是尚算亲善朝廷的节度使了,也是皇帝赖以牵制河北三镇的唯一筹码,跟广袤土地与中原太平比起来,一个郡主实在是太过微末的代价。

 

四、玉环

坍塌的虚弱过后,晋康郡主首先想到的便是去找父亲。父亲多少会为他的女儿着想吧,大唐用诗书礼乐养成的娇柔郡主,怎能嫁到荒蛮的胡地去?

父亲的面上也带着感伤,太子李诵劝慰女儿道:“想想你的姑母咸安公主吧,她和亲回鹘,嫁了回鹘可汗父子三人,只为了保住西线的太平。跟她比起来,河北好歹还算是大唐的属地,张茂昭觐见时你还能回来看看。耶耶知道苦了你了,怨只怨,你们没生在盛世……”不知哪句话刺痛到他,李诵的眼中也浮起了泪光。

她跪在地上抱着父亲的腿痛哭道:“我不嫁,耶耶救救我,我不离开长安,我不要嫁给奚人!安邦守国是大臣天子的事情,为什么让我去受罪?我去找阿翁,我就是不嫁。”

父亲为她的蛮横起了怒色,呵斥她道:“你受了万民十六年的供养,就不该为君父分忧吗?耶耶眼下的处境,哪里经得起你闹腾!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,那只是个沙门僧人,本朝的辩机是怎么死的,你不要忘了!”

晋康郡主瘫在地上几乎昏厥,原来她视为生命的渴望,那么轻易地就被他人窥破。父亲注意到了她隐藏在殿角的迷恋眼光,在这迷恋不妨碍他时,他也懒得费精神去揭穿。现在一切都完了,一切都不可收拾,她的渴望,跟她衰弱的家国比起来,跟善本的性命比起来,当真卑微到连提起都是罪过吗?

她瘫在地上如断雁哀鸿一般哭了很久,在她哭得恶心头晕的时候,梦呓一般对父亲道:“耶耶答应我两件事,我要玉环琵琶,我要去庄严寺,若你不答应,我死也不嫁。”

玉环琵琶是当日睿宗留给玄宗的一把御用琵琶,从琼林库中取出不难。只是听到庄严寺,李诵又只得用长吁短叹来回应女儿的痴念了。

庄严寺的僧人惊诧地望着宫装少女怀抱着一把琵琶走进大雄宝殿。那把琵琶一望便知十分名贵,以逻逤檀为槽,金缕红文蹙成双凤,温润如玉,光辉可鉴,与这少女尊贵的身份相得益彰。

她冷冷地对接待的沙门吩咐:“去叫善本来。”沙门退下,金吾赶走了香客,庄严肃穆的佛堂只剩下她一人。她抬起头来,看见高逾一丈的佛祖释迦牟尼,两侧的十八罗汉各捧着法器面目凶恶狰狞,他们都在居高临下,或冷漠或严厉地谴责她。他们都有无上的法力,具无上智慧,她那一点儿小小的念头,他们早就知道了,抬抬手就能将她碾为齑粉。

一时晋康郡主恐惧得只想拔脚而逃,她为什么要来到佛堂?这里是他智慧儒雅的发祥之处,她爱那智慧儒雅,可这智慧儒雅一条条清晰地写着,他应当远离她。她像是波旬派去侵扰释迦牟尼成佛的魔女,她就是特利悉那、是罗蒂、是罗伽(魔王波旬派去引诱释迦牟尼的三个魔女,分别代表爱欲、乐欲、贪欲),爱欲、乐欲、贪欲就在她承受了一年苦痛的身躯上,就在她怀中的玉环琵琶上,她把它们都带来了,她孤身一人来挑衅这终极的智慧与束缚。

善本从幽暗的后殿匆匆转进来,直觉让她迈上一步,善本在她面前停下脚步,合十行礼道:“檀越胜常。”

晋康郡主道:“我不是檀越。”委屈的泪水终于浮上来了,她思念了他一年,他却不认得她。

善本垂首道:“入此门者,皆是檀越。”

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,她闻见浓郁的檀香从他身上挥发出来,与佛殿上的檀香不同,这香气隔绝了天地,让她可以肆意妄为。如果他不曾看见她,那么就从今日此刻开始看。

她轻声唤他道:“在我眼中,这世上却只有一个段郎君。”她刻意用了他的俗家姓氏,想让他离她稍稍近一些。

善本终于抬头道:“小僧法名善本。”晋康郡主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善本的脸,她百思不得其解,她见过不少可称俊美的皇族子弟,为什么她会为这张脸如此动容?没有任何相知相惜,就一厢情愿地迷恋上这皮相。她出于本能地迷恋上了他被戒律经文沐浴而成的清雅与洁净,这迷恋从一开始就注定她是自执矛盾,自相戕戮。

晋康郡主道:“你也有姓氏父母,为什么要出家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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